「以資紀念」:進出邱承宏的個展《親愛的你們》

展覽第三日,邱承宏在顧展時,找了一塊不怎麼起眼的黑布,在上寫著LOUISE 1911 – 2010,另一面則寫MAMAN(媽媽),他說這是一面紀念布爾喬亞(Louise Bougeois)i的旗子,布爾喬亞在5月31日辭世,享年98歲,是邱承宏很尊敬的藝術家。除此之外的時間,邱承宏每天坐在展場中(等著)跟人說故事,故事是這樣:(前略)因緣際會(總是如此),藝術家來到了花蓮和平礦場,先是遇見了在礦場被廢棄堆置的工作車,接著又遇見了一群印尼藉的外勞,於是他決定著手進行一個尋找隱没其中的神聖性題目,並且重新將它創造出來的計劃。


_工作車

工作車是一種代稱,統合了勞動與移動的諸種生產形式。在許多需要高度勞動的工作裡,人們發明了各式不同的工作車,用來擴充勞動的範圍,顯而易見地,也是增加生產 力的手段;工作車的價值在於--當然那也許就是車子最原始的價值--僅僅透過再基礎不過的物理學,就延伸了的人能力,負重'、收納、移動。就功能層面而言,今天在我們的勞動生活中,工作車以千萬種姿態現身;反過來說,當我們可以把它縮減至一個小型的公設:特定功能+輪子,我們便能描繪出一個人拓展自身至世 界的樣貎,通過移動與勞動,「(工作)車」也正是人類文明中的重要圖像。這樣的意義於邱承宏與我皆可認同,故而它也適合用來開啟一些討論。##CONTINUE##

任重而道遠,作為一種節氣ii,礦車實則為其中佼佼者。而邱承宏在和平礦場遇見的工作車,則更為特殊了點,那車由純鐵打造,長9尺寬5尺,重達百斤--當日運來 展場時,四個大男人為了側抬進門,也是搬得滿頭汗,我甚至猜想,邱承宏對勞動的考慮竟然到如此細微的地步,延伸到展場裡來--一邊是輪,一邊是腳,它的高明之處是稍傾可以推動幾十斤石,放平則穩如泰山。事實上它似乎更多時候的工作是當一張桌子,一張修補桌。據藝術家說,這是一種礦工們用來修補有暇疵的礦石的特殊工作車,僅在東部的山區中可見到;除了載重之外,它主要用來進行一些較精細的手工勞動。令人驚訝的,如此粗重的工具同時也承載了輕盈的內容,注意到這種雙重意義,似乎使金箔的美學脫離了些什麼既有的範疇。


_金箔

沒有任何物質像黃金般如此反射出陽光,人們對火或黃金的信仰可以一直上溯到老祖宗對太陽的原始崇拜,在西方,從中世紀的馬賽克藝術起,金箔始終與神聖的對象聯繫在一起,作為光,抑或作為聖像(icon);在中國,至遲在公元一世紀左右也有出土的金箔佛像。出乎意料地,製作金箔的技術古今中外都有著差不多古老的歷史,甚至發展出高度雷同的美學路線。從裝飾到包覆,伴隨著金箔的話語總是直指人類的崇拜文明的象徵,換言之,宗教。

這種精神性的象徵特別反映在貼金箔作為一種特殊技藝的面向上,那也是邱承宏艱辛的開始:貼金箔的過程極其麻煩--一方面是工作車繡得太厲害,必須加上除繡與烤漆的前置作業--在塗上一種貼金箔專用的膠水後,為了防止金箔吸收太多溼氣而變成不夠亮,表面要等三小時左右才能開始貼金箔。首先的難題是上金箔時手不能接觸到金箔,須透過金箔外包的紙去觸碰目標部份,指導原則是「一氣呵成」!一旦開始作業,又必須在七小時內(膠水乾的時限)貼完預定的部份,但由於工作車太龐大,車身的結構太過繁瑣,為了保持進度,每一部份的作業都得要預計下一部份的重疊時間,如此一天工作將近十二小時,一直持續了二十天才貼完兩台車。在此過程中,「我只覺得時間好像停止了。」

他花費了將近三百個鐘頭,為了用金箔包覆兩台破車子。


_聖像

我必須如此不厭其煩的說明那個過程,先是修復,然後披覆,邱承宏進行了一場三百個鐘頭的超級手術,一場再生的儀式。那工作車乃是實存的屍骸,徘徊在死亡的邊界,通過披覆的形式,藝術家改變了材質的精神,工作車所承載的文化圖像凝結在金箔的聖光之中,由此而成了嶄新之物,當它(們)安置在展場上,是如此靜謐,令人想到寺院中的佛像,需要莊嚴以待;金箔給了這堆鏽鐵一種終極的救贖。當我們將它從貨車上卸下,奮力--對,四個大男人--抬進展場中,肌肉緊繃但卻不敢讓金箔有所損揚,我們無法不慎重看待這個重生的大東西。


_劇場(景)

靜謐也來自藝術家對場景的要求;邱承宏十分熟悉這種劇場式的組合,光、場景、聲響,以及--當然了--故事。我總感到一種拉扯;上了金箔的工作車顯得完整而獨立,像一個充斥著意義的水缸, 幾近滿盈;它需要包裏著它的另一個美學形式嗎?這會是一種純然語素上的增加,抑或是語法的互斥?反過去問,如果我們剔除了所有覆加其上的劇場語言,它是否會變得更單純?這個難題在於,事件的單純當然不會就這麼導致形式的單純,歷史的溫度早已在藝術家選擇上顯現,金箔與投射燈,不過遙相映照罷了。工作車是他處之物,車身上那些金箔掩蓋不住的(反而更為彰顯的)坑坑疤疤召喚了它的來處,然而卻是一個看不見的地點。劇場的基底使得這個地點成為故事的切片,一個獨立的場景,實則切斷了它的真實向度,進而製造了物語。這種形式頻繁地出現在邱承宏過去數年間的作品中,在2007的《一個木匠與他的花園》中,它再造了外公的在花園工作的場景;在09年的《外婆》裡,因為阿媽愛唱的一首「補破網」,他甚至虛構了海上孤舟的「實景」。


_紀念物/碑

在邱承宏看來,這些故事的切片,都可能是一種「以資紀念」的物質性延伸,在這個層面上,邱承宏的創作理論一直都是環繞在對「紀念物/碑」的探討上。

也許源於學院經驗,雕塑在智性上的觀念深刻地影響著邱承宏,智性語言區別了雕塑的手操作美學語言,由此雕塑就作為一系列可結構化的質性命題,量塊,台座,紀 念物/碑……等等,特別是在紀念物/碑的問題上,邱承宏投注了持續性的關心,促成了他一系列的創作。然而藝術家以紀念物/碑為創作思考的參照並不如我們直覺上所想的那樣直接;紀念物/碑的質性凝結為雕塑史命題乃是通過一連串特定形式選擇的結果(一如「垂直性」的問題)如此它將可以推演成純粹概念,一個雕塑的徵候(sympton), 這給了理論發展莫大的空間,人們在其中得以高談雕塑的「可能是」。但在實踐上,作品從來就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,一件作品不是為了片段的概念存在,它是一 個當下事件的整體。因此,與作為一種理論上的意義所不同的是,紀念物/碑的問題若非在實踐上是一個實存的脈絡或需求,它就僅僅是一種對雕塑史的政治性回應。

早先,這種觀念主義(conceptualism)的傾向支撐著邱承宏的創作;在2007年的作品《冰屋計劃-圓頂精神》中,邱承宏如 柯史士( Joseph Kosuth )iii上身一般組織了關於廣島市的三種文件,分別是廣島原爆圓頂紀念碑(Hiroshima Peace Memorial)的攝影照片、及廣島市(Hiroshima)的衛星空照圖,以及蒐集的一段文字。刻意挑選了圓頂紀念碑的仰角攝影,顯示出在藝術家的思考中,紀念行為的本質就包含了身體的姿態。不過也是在同年的作品《一個木匠與他的花園》中,紀念物的問題實題,就從歷史中轉進到了藝術家的生存時空中。在這個轉進中,紀念之物的形成有二,一是來自遠遙彼方的永恆事物,一是消失於近在咫尺之處的事物。對邱承宏而言,內化成為雕塑徵候的紀念物,一如聖像,是足以永恆參照並提問的形式;而那些環繞在他生存時空中的人物與傳說,則是驅使他的身體積極地做出一個銘刻著「以資紀念」的舉動,進一步地化做紀念物的未來形式。


_信

展場的尾端,一個像是在喃喃自語的女人聲,若隱若現,操著極不流利的國語講述她家鄉的片段,家鄉是印尼,她的名字是Sarinah,她與她的家書是這個《親愛的妳》計劃中的一個看不見又十分重要的部份。邱承宏在和平礦場試著跟一些印勞溝通,他願意提供親自製作的信紙,希望他們能寫封信回家鄉。一開始這些外勞不太領情,可想而知地,遠赴他鄉賣命的勞工無法理解寫信有何意義,畢竟他們還有打電話與E-mail的選擇。唯一答應這計劃的就是Sarinah,她願意分別寫信給她的三個小孩,用藝術家製作的信紙。這讓邱承宏最感動的地方的是,Sarinah最小的兒子Dimas只有四歲大,尚不識字,即使收到了信也要到很久以後才能親自閱讀。這個過程有如將一個母親的思念封存在時光機中,而藝術家製作的信紙正是那台時光機,這讓邱承宏覺得無比神聖,「好像這些信件因為時間的關係把文字的意義給拉長了。」故而那些混壓在信紙中的金箔碎片,一時之間意義如此鮮明。


_波依斯

藝術家直覺地相信,帶著意志的特定之物是精神傳播者,對於為什麼要製作信紙而不是別的這件事,邱承宏的回答簡短而直接:「因為在看到這些信的同時,也會看見我的紙。」這簡直與波依斯(Joseph Beuys)iv的那句話如出一轍:「當人們看見我的東西時,我就在那」。我們很難不從中感受到波依斯畢生在宣揚那種力學一般的雕塑(plastik)(按:此字於德文原意為塑造,也意指雕塑藝術,台灣一般通譯波依斯的Plastisch理論為「社會雕塑」,故從俗),藝術家的工作(的精神性)應該被擴張,藝術的過程應當被視為一個有機整體,在其中每個元素都進行著塑造的工作,又相互聯繫在一起,就像波依斯最喜歡並視為理論原型的蜜蜂與花。稍有不同的是,邱承宏的信紙計劃顯得較為輕盈,輕盈使得諸如「時間」與「神聖性」的主題容易顯露出來。他並不遠望著那種巨大的社會改造責任,而是在這種精神脈絡中,明確地替自己的「雕塑」下了在地式的註腳。他讓Sarinah同自己一起生產了帶著共同意志的物件,又相互地成為對方的參與者,而整個意志的時間與空間都因為Dimas的未來而被拉開了,這正是邱承宏所看重的「以資紀念」。


_聲音

最後,關於這個小故事,邱承宏也只打算讓它低調地變成一個傳說,讓Sarinah講述自己家鄉事的聲音反覆地在展場中流動。事實上(要不是因為有點小聲)聲音能造就的形象往往不亞於視覺,甚至在特定的場合中還勝於視覺。一個口述故事的聲音,提醒著我們一種久遠以來人們認識及想像世界的方式,它是最原始也最有延續性的力量,有時當我們聽著廣播中的各種聲音,我們發現,吸引我們的與侵犯我們的力量總是同樣的不可抗拒。關於聲音成就自己神話的方式是這樣的,它越是隱藏它自己的來處,它的權柄也就越真實。

邱承宏還是持續的在展場中(等著)跟人說故事,我不曉得他是否考慮過他的聲音可能與Sarinah的聲音交織在一起,但我們大可以當他考慮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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展覽結束後,邱承宏即將負笈法國求學,僅以此文祝福我的朋友。



*本文刊於《藝外》七月第10期
  撰文 /徐建宇
  圖片提供 /邱承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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